京兆尹沉默很久。
雨声渐渐淹没整个院子,他才讪讪的说道:“看来勾仲司真的对妖族恨之入骨。”
勾芺没有说话,只是蹲下来看着仵作脚边的肉块。
心道,是的。
我曾经确对身而为妖之事无比痛恨。
但是后来我才知道,我该恨的,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出身。
而是以我们的出身为理由,将我们推入深渊的人。
人间极恶,莫过于此。
所以你们人间又凭什么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?
勾芺看着那块血肉,满怀恨意的想着。
然后他看着眼前的那块肉沉默下来。
京兆尹这边的人从来都未曾接触过妖,所以他们看不出来。
勾芺是镇妖司仲司,也是一株草妖。
所以他察觉到了那块血肉上面,残留着一些妖力。
天下术法大道,各有其传承与来历,但无论是巫鬼之力,还是北方修道之力,说到底,都是借以天地之间灵气而加以运用。
唯独妖力不同。
生而有之,死则不复存在。
是以当勾芺察觉到那块血肉之上残存的气息时,无比确凿的确认那确是妖力。
所以他沉默下来。
沉默不代表推翻自我言论。
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人可以做得出,妖也可以做得出。
只是这一次,命运站在了人世的立场给了世人一出好戏而已。
所以他沉默很久,站了起来,看着京兆尹说道:“安排你的人,去通知京都各条干道镇妖司之人,搜查所有可疑人员。凡是举止异常者,全部带回镇妖司。”
京兆尹愣在原地很久,才明白勾芺的意思。
“您的意思是?”
勾芺看了他一眼,京兆尹老实的闭上了嘴,而后转身将勾芺的话吩咐下去,院中有几人匆匆离开。
安排这些事情,京兆尹又想起了什么,看着勾芺问道:“要不要封锁京都。”
勾芺缓缓点头。
京兆尹有些为难的说道:“可是封锁京都影响太大,或许宫中不会同意。”
勾芺平静的说道:“我会去和左丞说。”
是的,是和左丞,而不是陛下。
朝中大臣谁都知道如今新入京的女帝除了入京那一日之外,在宫中有如傀儡,一概事由,都是由左丞代政。
京兆尹什么都没说。
纵使是朝中八司,对于此事亦是深缄其口,更不说自己只是京兆尹而已。
京兆尹不说话,自然有人说话。
院中有人跑到二人身边小声说道:“大人,那孩子醒了。”
京兆尹闻言看向院子走廊中,只见那个少年木然的从房中走了出来,站在院前台阶上,隔着雨幕看着院中的一切。
京兆尹匆匆走过去,遮掩住少年的目光。
然后给一旁几人使者眼色,那几人这才明白自己的疏忽,走上前来将少年围住,不让他看见院中的情形。
勾芺隔着几人,看着被围在中间一脸木然的少年,他的目光很淡漠,像是一片荒野。
然后无数暗黄色狼群汹涌的越过那片荒野,不知去往何方。
勾芺知道那是什么。
那是一种叫做恨意的东西。
只是少年很茫然,如见膏盲黑夜,如见无边深海。
万千恨意藏在眸底。
却有人问他,你该恨谁?
京兆尹尝试说一些话来转移少年的注意,只是却没有任何作用。
少年如同溺死一般的平静。
像是一片海也像是一片死夜。
勾芺走过去,看着他,缓缓说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少年看着勾芺,知道这是那个可止小二夜啼的镇妖司仲司,然后那些恨意如同找到了方向一般,汹涌而出。
“是妖杀的吗?”
少年没有说自己名字,只是流着泪看着勾芺问道。
勾芺没有沉默亦没有犹豫,说道:“是的。”
少年低下头去,擦了擦泪水,然后抬起起头来说道:“我叫命诚。”
“你想跟我走?”勾芺看着少年眸中神色,淡淡的问道。
少年没有回答,只是看着他。
京兆尹皱了皱眉头,伸手拉住少年,说道:“你想要报仇,没必要去那种地方,你可以来我这里。”
“不入镇妖司,如何能杀妖?”勾芺看着京兆尹说道。
京兆尹只是握紧了少年的手,坚定的摇摇头,看着勾芺说道:“我不会让他去你那里。”
勾芺看着他说道:“我以为你很怕我。”
京兆尹说道:“京都谁都有怕你的时候,但是总也有不怕的时候。”
“理由呢?”
京兆尹看着少年眸中的恨意,有些担忧的说道:“我虽然怕你,但是我还是想说,镇妖司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地方。”
勾芺沉默少许,说道:“是的。”
“所以我不会看着你把他带走,然后变成你一样的人。”京兆尹缓缓说道,“不管是恨,还是欢喜,都该有个限度,你太过于极端,人间之所以还能容得下你,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,但是说到底,终究还是人间所不能容。”
勾芺看着京兆尹许久,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自己面前向来畏畏缩缩的京兆尹竟是如此勇敢。
也是如此讽刺。
“我以为你们不懂这些道理,却原来你们都知道。”勾芺突然笑着说道。
京兆尹有些不明白勾芺这句话的意思。
你们当然不会明白,勾芺心中冷笑着。
人间善恶标杆,你们总要截去一半,才好让自己所做的恶是站在光明之下,是站在善的一面,是堂堂正正可以记载史册的美言。
我们都蹚着浑水,你们却要自以为所在离岸更近而矜喜,然后浑然不知自己模样去谴责旁人。
多么讽刺不是么?
勾芺站在雨里笑着,撑着伞转身走出院子。
少年看着勾芺冷笑着离开,然后院中只剩下雨声与满院血污。
京兆尹回头看着少年,想要说什么。
却见少年命诚直勾勾的看着他,说道:“你是对的,还是他是对的?”
京兆尹沉默很久。
一旁有人说道:“自然我家大人说的是对的。”
少年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京兆尹,京兆尹沉默许久,点点头,只是却松开了拉着少年的手。
“我是对的。”京兆尹看着少年说道。
“但选择是你的。”
少年什么都没有说。
少年走进雨中。
看着满地尸块。
他想呕吐一些东西出来,但是什么都呕不出。
他想着,我是否该哭?
可是一滴眼泪才始淌在脸庞,便化作无比的厌恶。
厌恶什么,厌恶谁呢?
我是要向这个大人所说一般,将恨与喜欢维持在均衡之中。
还是拿起一把那样的刀。
杀过秋水。
我是要悲伤的站在一切故事的背后,还是包含恨意的站出来?
少年回头看一眼京兆尹,而后走出了院子。
走出院子。
勾芺撑着伞便站在院口,平静的看着他。
“您知道我会出来?”
少年看着勾芺说道。
“我并不知道。”勾芺淡淡的说道:“我只是站在命运的某个路口,而你恰好走了这边。”
少年什么都没说,站到勾芺身后,而后随着他离开。
京兆尹许久才走了出来,看着走远的二人。
不住的叹息着。
他不明白为何少年会做这样的选择。
亦是不懂勾芺想要做什么。
至少,在这人世,在这个雨水混着血水的院子里。
他很确信,自己已经尽力了。